自百年来,格冽诺山上的风雪不再有止尽的一天,哪怕创造它的主人死去,也是如此。
这片被茫茫落雪铺盖作毯的大地上,风景终日且终年皆是一成不变,在地上越积越厚,不知停歇的飘雪,渐渐地抹掉了这里曾经拥有过的一切,它抹掉了四季,抹掉了生灵。此时,就连夜晚的黑暗都不能遮掩掉它的半分白,当夜空中群星璀璨的光芒被雪地给映照着,就呈现出一道黑白上下分间的画面,画上的中间是居无定所,浮游行走的无数白色鬼魅。
这片纯白世界它真正拥有着等同于死亡那般,万物尽数泯灭的宁静。放眼过去,唯有那些漫天雪絮在动,也只吹响着,呼呼地这同一种风声。数百年来,这片大地就这样一直在寒冷的庇护下重重地沉睡着。
这片长久以来不曾被人打搅过的纯白风景,却在今日发生了些许不同——
那是一粒一时难以察觉得到的小黑点,在这张白纸上突然冒了出来,并且渐渐地向前一直移动,在白纸上头画出了一条抖抖歪歪的深色线条。
放大一瞧,那是一位头顶戴着一圈大圆帽榐的黑礼帽的少年,那顶帽子大到足以在雨下时避雨,风中挡避风,他将一只手按在上面,强压着它不被大风吹走;他身上那件单薄的黑衣服,被风掀动着,发出哗哗地响声,像一竖立在白毛毯上,会移动的黑色旗帜;他脚下的长筒靴子也一并是黑色的,一步一步踏在厚实的雪面上,身后留下的脚印,不一会儿就消失了。
大雪虽覆盖了这片大地上拥有过的一切,奇怪的是,却从未有一粒雪花在他那一身黑的装束上停歇。他仿佛也丝毫不觉得冷,裸露在外的双手与脸颊仍旧红润;身上也没有背负行囊,他就这样只身闯了进来,在这片已然被寒冷抹尽了一切的世界里。
他头顶着肆虐的大风雪,脚下艰难地在陡峭的地势上前行,这一段路径的最后,他在目的地所在的山脚下停下,望着头上高耸悬于云际,也近乎垂直得似被刀削过的豆腐般的悬崖峭壁,他抽出腰间的匕首,扎在冰塑的山层上,攀了上去。
白幕渐蓝,天已近晚。顶峰的崖角上终于出现钩着一只手的五根指头,紧接着,第二只手也升了上来,被黑袖包裹的手臂像别针似地卡在崖边,他按在崖岸边上面的这两条臂膀一使力气,跟在那之后,一顶黑帽子探了出来。
他站在那,望视着前方无垠的白。
格列诺山的山顶上面不是尖窄的高峰地势,而是又一处平坦、面积广阔的雪原,他循着连绵雪丘的尽头看去,一座屹立在当中的白塔出现。他呼出了一口热气。
他上来时,紧跟在自己后边的爬上来处,那断崖前沿雪层的突然的塌陷,掉落下去的冰块许久没听到响。接着他向着那座白塔径直前行。路上,那稚嫩的圆脸庞上,那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里,突然有了生气。
透过茫茫飞雪织成的线帘,走进些许,也只能辨见细细高高的轮廓。
待到他走近时,才发现那孤单屹立的高塔只是唯一没被落雪给淹没的塔楼。
覆盖在其上面的白雪,使它看过去,全然像一副全用雪做原材料来堆彻成的建筑。侧正面都是一抹白的外表,让人环视一周过去,怎么也找不到入口。
他绕塔观察了一大圈后又突然停下,摆好了架势,朝着面前的白墙,在相隔还有两步的距离上抬起脚,踢出一记踹击,下一个瞬间,无形的冲击力使得上头的那些雪瞬间朝左右散泻开来。
这一脚随后又引发了连锁反应,掩盖在白塔周身其他部分的雪,因为这一下冲击,也跟着迅速地坍塌了下来,他呆呆地站在原地,没有躲闪,任由自己被下落的雪堆砸中,在地上只露出一个顶着黑帽子的脑袋。他的表情依旧淡然,看样子并不着急从里边爬出来,只见身边困住他的那些雪丘,正不可思议地开始化成水,渐渐地以他为中心,形成了一个凹陷。水在雪上还汪着气,然而他身上的衣物,一点被水沾湿的痕迹也看不出来。之后他便毫不费力地踩着坡,走了出去。
覆盖在白塔表面的雪层散了下去,露出百年来,它真正面目的一部分。
眼前略带有斑驳锈迹的大门,刻在上面的徽纹述说着它昔日的庄严,其非同寻常的高度仿佛是要用来迎接身为巨人的宾客。
之后它缓缓地被打开,肉眼辨不清是来自哪里的力量在推动着它。期间门角与地面擦磨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随着门开,在他的脚下,累在门外头的那些雪层,载着他一齐流陷了进来。耳边夹着绒雪的风,也一缕缕地紧跟着钻进去,似笛声响着。
他抬头看去,屋内前方的墙壁上,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地方泛着微弱的白光。昏暗的空间下,在大厅的正中央,摆放着一张足可容纳二十余数人在此就餐的长桌,上面铺好了白桌布,左右两旁的座椅,与桌面上的各式样餐具以及白烛台皆摆放整齐。他踏前走了一步。有些分量的靴子与平滑的地面接触,响起一记清晰地脚步声在大厅里回响。与此同时,桌子上那些烛台的其中一盏,“呼”地一下,没来由地燃起了火。
他无视掉了这个奇异现象,径直朝左边的台阶走去。在正要走上楼的时候他抬头望了一眼,螺旋上的楼道暗得就像是一通无底洞。他将手放在楼梯的扶杆上,渐渐地,直到眼睛习惯了黑暗后就撒开了。
外面的风从砖块之间的缝隙里透了进来,轻拂在他手臂旁边,伴随着风吹起的呜萧声,那些铁黑色的墙壁在哭嚎它的冷。一级一级的台阶上,脚步声泛起的余音,一声跟着一声在这座城堡内孤单地回荡着。
重复回转的楼道间,他陆续地碰见了,横七竖八,颠倒躺卧在那儿的尸体,这些人全身的表面上都覆盖着一层冰霜。衣物上冻住的一抹红,四下散落的凶器,阐述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争斗。寒冷的温度将这一切都保存得完好,使他们的面容至今看上去依旧栩栩如生。他再转过一层楼间,前面的台阶上单坐着一个人,她穿着白裙黑领袖的女仆衣,端收着双手,轻轻的头靠在左边的栏杆旁,安静地像是熟睡了一般,她的眼下挂坠着花蕊似的睫毛,阖着双目,嘴角泛起的浅窝,略有笑的样子。
那微笑像是出自迎接他这位罕客的礼貌,又像是心口的缺失在最后的梦镜中得到了补偿。
他绕过她,仍旧心无旁骛地经过上面的楼层,最后他仿佛是受到了某种呼唤,在一处,不像其他地方那般黑暗,在发着暗淡、诡异的光线的那一楼层的入口停下,楼道前的走廊与大厅相连的墙角处,前进的路上又侧卧着一个人:冒险者的打扮,身穿棕褐色的毛皮外衣就着黛绿色的里衬,她的半张脸贴在地上,只露出一边尖长的耳朵。银色长发散乱地铺在地上,好似倒泻的牛奶,其上泛亮的光泽又像月雪流霜。她手边放着一把断截成两半的骨木弓,右方,一只里头已然空荡荡的竹编成的箭筒落在了她的身后。
在他迈步跨越过去的瞬间,那张一路过来,木偶般的脸,蒙着哀冷的感色,划着两线流光经过。
灰暗的大厅,正前方最醒目的位置,用三道台阶供高的台上立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。那人披戴着深紫色的斗篷,头上歪戴着山丘形的冠冕,在弱光下,微微泛着金辉。在它面前是一股空墙,中间被大规模地打通了口,只剩下边角的几垒断壁。屋外呼呼地飘零着飞雪,已经分不清是白天黑夜,外面的风景,就像一块灰白的布罩在那里。
地上那条直铺向那人脚下的红毯,在岁月的尘埃下已不见颜色,黄绸丝织包的缎边闪亮得虽仍引人注目,也已发朽。散了架的盔甲零件像破铜烂铁似的散在地上。沿路两排的大理石柱上爬绕着干黄的攀援植物,石面上刻有精巧的图纹。其中残损了两根,碎砾就洒在其下。
那人像是注意到了来者的存在,猝然转过脸,但身体仍立在那里,原地不动。那侧露出来的半张脸,泛着霉菌般惨淡的绿,一只眼眶上插着两支深没其一半的箭,箭杆尾上是灰色的雁羽。
他们相距两百步许,并不远,但原本宽而敞的大堂,此时却像一条直直,深邃的走廊。
黑礼帽不急不慢地走向前,全然不顾是否会引起对方的警觉,任由黑靴子落在地板上,响起着“咯噔,咯噔”的脚步声;同时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,像魔术师的老套开场表演一样将另一只手探进帽子里去,出来时,不见白鸽子兔子从里边跑出来,右手却拉出一把,长度已经高过了帽子本身好几倍的长剑。
连带锋刃的剑身也是,那把武器拥有着全身漆黑的外表。
他将其缓缓地抽出来,之后便将手头的帽子顺手抛到空中,同时他脚下向前跨越的幅度仍旧一步不超,也一刻不滞。
漆黑的长剑先是在他手中通身泛起光来,随后他抬起了手——
帽子坚硬的帽榐在身后即将落下撞到地面上。
“咚——”
一簇奔袭的苍狼,其一路撕咬黑幕的獠牙决不输食月之天狗,它最终在前方炸裂开来,光芒瞬间充满在这间原本昏暗的大厅。
其名为【破晓】
他在斩下剑的那一刻起与光同时起跑。第一步就引得毯子震破,飞絮飘散,踩下的位置迸开起碎石并木屑,细断之多,同雨洼上激溅的水滴。他前一刻接后一刻的动作,仿佛在这个空间中同时存在着。
在这不可视一物的白光之下,是两道急速相冲的黑影。
他抄起剑,迅速斩落三道冲他直射过来的黑线。接下来他预感到埋伏在之后的黑线之多,身体便朝地上翻滚来避开,接着一蹬起身绕向左侧奔跑,三条堪比攻城锥粗大的黑线接踵而至,迅速朝他扑来。
第一箭从他躲闪起开的侧背后梭过;
第二箭在离他的脸庞还有四公分的距离下,被其切割在耳边发出咻响的空气,在他的脸庞上擦出一道红丝;
第三箭几乎与第二箭同时袭来,瞄准着他身体的另一侧,两箭夹中,仍没有击中他。
他将手放置在腿间两侧,前俯弯着上身奔跑,姿势像在屋顶上逃行的窃贼。无数细黑线夹击着他的肢体各处,他双脚蹬开地面,在雨点来密的黑线的射击面上穿成一个点,横剑飞身朝前扑了过去,在头即将磕在地上的时候,又只手撑起了身体,向前转倒下的时刻,空开了拇指,立起四指调移重心使身体偏向一侧,在无数黑线狭小间隙中躲下,大头靴子在空中画出了一道盈月轨迹,他在一只脚刚点到地面,又是一步跳出,向前飞奔,他已经近到能看清那位王紫袍子上锈的金线花纹了,可刹那间,他的眼珠紧贴着面前飞过去的一条黑线,在那一刻里,他面前忽然浮现着一位虚拟的死神,自打它出现,一切都在缓慢的进行,身下的步子不再动,黑线都在身旁滞留着。一袭黑袍的死神,背执镰刀在眼前浮立着面对他,在它黑色斗篷的半掩盖之下,是一张线条扭曲的哂笑。
“以为穷尽了所有,就便会有回应么?”
他的心脏与这个空间上的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里一并停滞了。
从帽下的阴影中瞪视出一只眼睛。
他在那一瞬间里,给那位死神做出了回应。
开头射空的前三下黑线,撞击在他身后的墙壁上连续发出两记轰隆响。
接下来发生的一切,快如一念交接。没有任何预感,他在当中大脑一片空白。这如必然的命运那般不可闪避,但倘若他初次面对的攻击就是这般快,他就决不会如此毫无征兆地被击中,直到自己的身体被牢牢地钉撞在身后的墙壁上,意识在接收到从肚腹上传达过来的痛觉时才回复过来。
那道硕大的黑线击中了他,连带着他的躯体飞行,一齐撞击到身后的墙壁上。它贯穿了他的肚腹,创伤的口径,几乎将他的身体拦腰截断成两半。
接下来,黑线粉末状凭空消失,徒留墙上空荡荡那一前一后连着的两个洞。他的身体仍旧背贴在墙壁高处,像刑木架上的受难者般挂在那儿,没有掉下来。
他被破开的腹部,像蠕虫啃噬过去的涡轮,那洞口没有往外淌出血,将旋掉的肉留下的痕迹掩藏,暴露着一道道类似蚓根上的条痕。
对于这身肉体,一切已是行将就木。
对于这个结果,他没有痛喊,也没有呻吟,没有动静得像戏偶师装在暗箱子里的木偶。。
他的脸上,藏于那对“一”字眉毛之下,那双光色如黑曜珠一般通亮的眼瞳开始涣散、扩大,寄宿在里头的光渐渐消逝。
他微微地张开了嘴,想呼喊着什么,生命却在那一刻里停止住。
随后,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刚开始那时的宁静。
在他那因无力而彻底垂落下来的双手当中,从右手里松开的长剑,开始往下坠。与此同时,不知何时捏在他左手两指上的黑色卡片,也跟着掉了下来。
剑掉了下去,在空旷的大厅里,响着两下铿锵的清脆声停止。
在漫漫雪光中,与那些零散的雪花间一同飘落着,最终躺在地上的黑卡片,上面印出形似一片花瓣的图案……
在灵魂还弥留在的最后一刻。
在这最后的一段时光里。
他的画面淡出了眼下昏白的场景,浮现出了一颗,躲在烛光里的苹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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